夏季真是一个有生命力的季节。蝉鸣如沸，草木疯长，连空气里都浮动着燥热的生机。而我坐在钢筋水泥的格子里，忽然想起老家的夏天来。那记忆竟已如此遥远，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，模糊不清了。

童年时，家乡的夏天是从一声蝉鸣开始的。先是零星的几声，怯生生的，像是试探；继而便如暴雨般倾泻下来，铺天盖地。我们这些孩子便赤着脚，在滚烫的田埂上奔跑，脚底板被烫得发红，却浑然不觉。田里的稻子正抽穗，绿得发亮，风一过，便掀起层层波浪。我们就在这绿色的海洋里穿梭，像几尾不安分的小鱼。

小河是最妙的去处。水不深，刚没膝盖，清澈见底。小鱼小虾在卵石间穿梭，一有动静便倏地散开。我们常常整个下午泡在水里，皮肤晒得黝黑发亮。有时能摸到几条泥鳅，便如获至宝，用玻璃瓶养起来，不过第二天总发现它们已经僵硬了。大人们说泥鳅离了活水就活不成，我们却偏不信邪，一次次地尝试，一次次地失望。

菜园里的黄瓜藤爬满了架子，黄花明晃晃的招蜂引蝶。我们偷偷摘下一根，在衣襟上蹭两下就啃起来。那清香脆嫩，是城里超市的黄瓜永远比不上的。有时被大人发现，免不了一顿数落，但第二天照旧去偷。现在想来，大人们未必真不知道，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。

傍晚时分，蛙声便起来了。起初是一两声，犹犹豫豫的；接着便此起彼伏，连成一片。我们躺在院里的竹床上，数着天上的星星，听着这自然的交响乐入睡。半夜醒来，蛙声依旧，间或夹杂着几声犬吠，反而衬得夜更静了。

而今我在城里安了家，有了体面的工作，实现了"走出大山"的梦想。可家乡的夏天，我却一年年地错过。春天离家，冬季归来，总是与那片绿意盎然的季节擦肩而过。偶尔回去，发现小河变窄了，菜园荒芜了，连蛙声也稀疏了许多。乡亲们说，现在都用农药，青蛙少多了。

我忽然明白，我们拼命逃离的，正是如今魂牵梦萦的。童年那些鲜活的记忆，被时光蒙上了一层柔光，愈发显得珍贵。而现实中的故乡，却在不可避免地改变着，与记忆中的模样渐行渐远。

窗外的蝉鸣打断了我的思绪。这城里的蝉声，终究不如老家的响亮。我闭上眼，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天，赤脚踩在发烫的田埂上，耳边是震耳欲聋的蝉鸣，眼前是无边无际的绿。

原来，乡愁就是一场永远回不去的盛夏。